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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文学的焦虑

作者:孙若茜

2022-08-30·阅读时长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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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能应该特别珍惜那些能够对这个世界,对我们的现实、经验和内心生活提供独特的认知和想象乃至语言的作品,它们实际上是不断为文学寻找新的位置。

李敬泽:文学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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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整理·孙若茜

作家李敬泽(蔡小川 摄)

除了行读图书奖,最近我也在参与其他评奖。就文学来说,我们确实能够感觉到一种焦虑,都觉得不太满意,都觉得眼前的这些作品不合我们的期待。当然,对文学的不满,这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情绪,如果我们能穿越回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你会发现,几乎每个时代都对自己的文学抱着悲观的态度。现在的文学怎么这么没劲?在此刻你可以这么讲,其实10年前的人们也这么讲,再往前10年还是这么讲。

当我们对现在的文学表达不满的时候,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参照系,有一个经典化的、充分历史化了的文学谱系横亘在我们心里。很多人即使没读过多少文学,也会坚信文学的黄金时代就在过去,然后一切都在衰落,作家越来越不争气。这通常很难反驳,因为这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天经地义,但对过于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还是应该审慎一点。如果我们仅仅站在李白、杜甫、曹雪芹一边,站在鲁迅一边,站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站在这些不断经典化,在我们一代一代人的阐释中、在我们的文化教育机制中只会越来越伟大的作家一边看待此时此刻的文学,那么我们是不是也会觉得这样的一种不满其实是廉价的?伟大的传统是我们的根基所在,但传统不是为了抑制我们,来自过往的传统不是让我们对现在满怀傲慢,而是让我们站在上面起跳,像跳水一样,很多人掉在池子里像下饺子一样,也有人跳出了漂亮的花样。所以,一个健全的文化机制,不能有文化势利,不能只认熟人,李白、杜甫就是最大的熟人。其实在杜甫生前,唐人对他基本不熟。所以一个文化机制,要对当下的、本土的、陌生的创造怀着热情。况且,如果现在你对任何一个小说家说,你比杜甫或者托尔斯泰或者谁谁谁差远了,那我觉得他也完全可以反问:我为什么非得是杜甫、托尔斯泰?如果我是杜甫、托尔斯泰你真的认得出来吗?我是此时此刻的我就不行吗?

但另一方面,我们对文学的不满是有道理的,我们确实常常觉得我们的文学不足以有力地、准确地表达我们此时此刻的复杂经验和心灵的遭遇。相比较而言,这种不满更真实也更重要,它具有一种期待的视野。我们不能说出我们期待的具体是什么,但我们等待着这种期待被赋形,然后我们会说,啊写得太好了,就是这样!这是对写作者提出的严肃和正当的要求,是一个真问题,是在任何时代都会被提出的问题,它常常以不满的形式呈现出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现在的文学确实面临着极大的考验。我自己是以文学为业的人,说一句比较丧气一点的话,除了工作意义上的阅读,我自己的业余阅读都不是现在的文学。看小说对我来讲只是一个工作。如果说我现在不想工作,想要休息,那么我不会拿起一本现在的小说,我可能会去看论文。我在手机上关注了很多学术公号,每天都要从公号上下载各种各样的论文,在上下班的路上,当作消遣一样读上个三四篇。当然我也有我的兴趣方向,历史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

我为什么喜欢读它们呢?因为很多学术论文提供给我的不仅仅是硬知识,它们的方法、思路、角度有助于我在这样一个时代做一个能思考、会思考的人。让我领会在这个时代面对这么复杂的经验的时候,思考与认知的挑战和乐趣。

除此之外,我也会看电视剧,不是英剧、美剧,是大众的、流行的电视剧。我愿意把时间花在上面,是因为电视剧也好,现在的很多网络小说也好,它使我们可以安全地把自己投入一个仿制的现实里面去。它必定会忽略掉或者筛选掉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它所提供的一个更为光滑和自有逻辑的现实,由此,它既针对着我们日常的焦虑,又具有一定的抚慰作用。在这个意义上,电视剧、网络小说都有着明确的文化功能,甚至心理和身体功能。

在专业意义上,读论文、看电视剧也使我对文学获得一种反思性视野,文学的文化功能到底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读文学?我们很容易给出一个本质化的、一成不变的回答,但这样的回答是靠不住的,常常只是空洞的修辞而已。在我们与世界之间,在人与他的自我之间,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文学能够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哪怕我们说文学是无用之用,最后不还是要落在一个“用”字上嘛。怎么无用又怎么有用?无数理论家提供了无数的说法,之所以说法那么多,恰恰说明,文学是流动的,它的功能在社会和生活的变化中不断地问题化,物理学或数学应该不会老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文学必须面对生活、面对其他文化形式的竞争,不断地问自己,何以文学?

我们现在的写作很容易变成既有的文学谱系的延续推进。对一部分人来说,你要问他小说写作的意义是什么,他会从福楼拜开始讲起,或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开始说,你会觉得他确实读了很多书,他的小说也确实自觉或不知不觉地接续着既有的谱系。既往的文学经验当然给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经验,但这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不是我们要抵达的地方。我觉得其实真正的问题恐怕不是你和福楼拜的关系,你和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真正的问题是你和快递小哥的关系,你和你的爱人你的同事的关系,你和你在电视上、网络上看到的那么多人的关系,你和同时代的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其他门类的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你需要在这种关系中确认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话要讲。

那么,我们可能应该特别珍惜那些能够对这个世界,对我们的现实、经验和内心生活提供独特的认知和想象乃至语言的作品,它们实际上是不断为文学寻找新的位置。从近一两年出版的小说来看,比如刘亮程的《本巴》,它是对人的重新史诗化和童话化,我们会被其中那种绚烂奇特的想象力、那种宏大的景观、那种飞翔的表达所迷醉。我觉得它也可以拍成一个非常绚烂的动画长片,关于时间和空间,关于梦想,关于远行,关于人的征战与斗争,关于人的年轻与衰老、出生与死亡,这些是人类生活和文化中支撑着我们的那些基本元素。现在我们老讲底部逻辑,我们的生命和世界确实是有一些底部元素来支撑的,只是后来,特别是现代以来,这些元素化合万物,上面覆盖了很多很多东西,刘亮程重新把这些元素裸露出来,在一个大尺度里展开极具想象力和修辞力量的书写。读者可以在他笔下感受到那种语言对世界进行重新命名的新鲜感。

文学应该具有扩展我们知觉结构的能力。比如林棹的《潮汐图》,它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想象近代以来中国复杂经验的独特路径。小说的背景在广东,我们都知道,1840年以前,广东是中国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我们的本土经验与西方经验最早的接触和杂糅就发生在那里。在这样的背景下,林棹去处理一个既有历史深度又面向整个现代经验的题材。她在写作中大量地使用粤语,这不是一般的方言化,这包括了当时的粤语和外语的杂糅、粤语对于现代经验的命名,形成一种混杂的、跨语际的经验。这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处理了我们在文学中或者是我们过去的知觉结构中没有充分面对的那些东西。我们现在习惯于截然的二分法,中国和外国、中国和西方等,很少能清晰地意识到当今活着的所有人的意识和语言都是近代以来高度混杂的结果。

当我们谈论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其实无法想象一个作家会对世界进行全面的表达,那可能是神才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作家可能会有一个当下时代的整体意识,从整体中找到他自己非常独特的角度,回应这个时代的某些真问题。在我们所以为的不可能之中实现可能性,由此扩展我们的情感和知觉。

这个时代是一个最需要复杂的情感和知觉结构的时代,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极其复杂的现实和经验。这时我们会有一个本能的冲动,就是当我们面对复杂的时候,特别渴望简单。在微博上发言大家都不要超过200个字,只要你把话说得复杂一点,对方就不耐烦甚至愤怒。这其实是人性的自然反应,于是一方面是高度复杂,一方面拼命地简单。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文学之用就在于为我们保存和锤炼出一套敏锐、精密的感官。

我想如果文学始终能够成为复杂灵敏的感官,那么它就是有生命的,是有理由存在下去的。当然,为了保持我们的这种能力,我们也要不断地向着我们以为不是文学、不够文学的地方去。文学是不断自我否定的,一个时代的文学需要保持不断自我否定的冲动,不断为自己找到新的身体。同时,我们确实也有责任,让我们的文化机制不要懒惰,对于此时此地的探索创造保持着好奇,保持着发现的热情和判断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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