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J.R.R. Tolkien，大家大概首先会想到《指环王》。当然了，在这里彼得·杰克逊的两套电影三部曲也功不可没，尤其是2003年斩获了13项奥斯卡奖的《指环王·王者归来》，可以说是奇幻电影史上至今还未被超越的奇迹。但是《指环王》和《霍比特人》的作者只是Tolkien众多身份中的一个，而这两部作品也只能说是他笔下世界的冰山一角。中土世界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霍比特人》出版的数十年前，而它的故事和发展至今也没有结束；如果说把这个世界比作托尔金深爱着的树木的话，那么它就是托尔金用一生的心血一点点栽培起来的，在托尔金死后继续抽枝发芽、开花结果。

2022年1月3日，就在托尔金诞辰130周年整的那天，三联的编辑们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录制一期关于托尔金的节目。虽然我当时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但真正策划起来的时候却感觉很难：如何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分钟内讲述托尔金和中土世界背后的故事呢？而且，对我来说，谈论托尔金和中土世界而不涉及私人感触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指环王》系列——特别是电影——也是15年前我弃理转文、并且成为一名中世纪北欧文学研究者的主要原因之一。想来想去，我决定挑选五个有代表性的主题，把托尔金的人生、指环王的故事、它们背后的中世纪传说穿插在一起，力求呈现一个更加多面的托尔金和中土世界。毕竟在文学和艺术的世界里，想象和现实往往只有一步之遥；而在托尔金的创造过程中，他的想象，他所熟知的古老传说不知不觉却又不可避免地与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交织在一起，任何人也无法将它们分开。

这5个主题分别是：

1. 创造者：托尔金的人生经历和里程碑式的节点

2. 创造者：作为学者的托尔金，和他对《贝奥武夫》的研究

3. 中土的创造和指环

4. 人物

5. 再创造

创造者

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托尔金出生于1892年1月3日，他的父亲亚瑟·鲁埃尔·托尔金是一位被派往南非工作的银行职员，所以托尔金的出生地实际上是南非城市布隆方丹而非英格兰。他在南非的童年时光虽然短暂，却算得上生动，给托尔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并为他日后的写作提供了灵感——至少，《指环王》中可怖的蜘蛛尸罗（Shelob）和《精灵宝钻》当中堕落之神莫尔可（Melkor）的仆人、毁掉双树的蜘蛛昂哥里安（Ungoliant）就源于自年幼的托尔金在南非遇到的一只巨型毛蛛的恐怖经历。四年后，他的父亲不幸去世，于是托尔金同弟弟希拉里便在母亲梅布尔·萨菲尔德的带领下返回英格兰，并在西米德兰兹地区、距离伯明翰不远的乡下定居了下来。

J.R.R.托尔金 

可以想象，单亲生活是非常艰辛的，但是梅布尔不允许两个儿子就此变得和周围的乡下孩子一样；他们依旧维持着中产阶级家庭应有的举止、外表和教育。记得托尔金曾经回忆道，他和希拉里常常被镇上的孩子耻笑，因为他们留着城市孩子的中长发，还总是穿着得体的马夹和西装外套。梅布尔还教给他们德语和法语。母亲对语言的热爱对于托尔金有着深远的影响，他对语言（特别是日耳曼语言）的热爱和天赋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开发出来的。此外，他还在学校学习了拉丁语和希腊语，但他对此并不满足：他还是热爱英语，热爱他生长起来的这片土地；很快，他的兴趣领域便转移到了更加古老生涩的领域：中英语、古英语以及英语语言的发展史。

说到古英语和中英语，我不得不说一点题外话。当我对外人提起这两个名词时，总是有人问我：“哦，就是莎士比亚所用的语言吗？”然而事实上，莎士比亚——也就是都铎时期的英语，甚至已经走出了中英语的年限。古英语则属于古老的日耳曼语系，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主要用于公元五世纪至十二世纪年间；中英语则诞生于诺曼人占领之下的英格兰，主要用于公元十二世纪后期到十五世纪后期。它由古英语演化而来，虽然依旧保留着一些日耳曼语系的因素，但也引进了大量法语和拉丁语的词汇和语法，和现代英语倒也算是比较相近了，读起来其实和我们阅读文言文有些相似。可见，即使对于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来说，要想掌握这两种语言也并非易事。但少年托尔金做到了；这些语言学知识为他日后创造精灵语及其他中土语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古英语片段，选自《贝奥武夫》，图中文字为“ofer hron rade”，意为“鲸路（海）之上”

非常不幸的是，托尔金的童年并没有持续多久：1904年冬，梅布尔因糖尿病而去世，她生前信任的天主教神父弗朗西斯·摩根便成为托尔金和弟弟的监护人，并将他们二人安排到一个远方姑妈家居住。母亲的离世并没有影响托尔金对语言的热爱与继续学习——这就像一棵树苗一样，早已经生根发芽了。很快，在古英语的基础之上，他还掌握了哥特语言和芬兰语，并且开始创造自己的语言用它们写日记，自娱自乐。但那时的托尔金大概还没想到，就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娱乐”会成为一个新世界的交流工具。

但是托尔金也不是一个整天在家学习的书呆子。除了语言之外，这个时候的托尔金也遇到了一些对他和中土世界影响深远的人。其中包括他就读爱德华国王学院时的三位好友：他们一同组成了“茶会和巴罗斯社团”（Tea Club and Barrovian Society，得名于一家位于学校附近、他们常去喝茶的商店）。这个半隐密的社团一直维持到1916年；直到那时他们还互相交流彼此的文学作品，并提出意见。可惜的是，一战爆发之后，这四人一同奔赴战场，最终却只有托尔金和另一人返回。我想，那四个小霍比特人和他们充满艰辛的路程，大概就寄托着托尔金对友人的怀念和美好愿望吧？得知了这个故事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再次观看《指环王》的电影，那么当你们看到比尔博写下“去而复归”（There and Back Again）、或者看到《王者归来》结尾四个霍比特人相聚在一起共同举杯时，我相信你们就会有一番别样的感慨。

在同一个时期，在十六岁那年，托尔金还遇到了被寄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孤儿伊迪丝·玛丽·布拉特(Edith Mary Bratt)。伊迪丝年长托尔金三岁，二人时常一同去喝下午茶，坐在阳台上向石板路上丢方糖。很快，他们便坠入了爱河。但好景不长，这份感情让弗朗西斯神父勃然大怒：一方面他担忧恋爱会影响托尔金的学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伊迪丝是个新教徒。于是，他火速将伊迪丝送走，并以不支持托尔金念大学为理由，逼迫他放弃与伊迪丝之间的所有联系，直到他年满21岁为止。托尔金照办了，虽然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段感情经历的前期波折依旧给少年托尔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想必在分离的日子里，托尔金也备受煎熬。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禁忌的、路途艰险的爱情便成为了中土世界的感情主题：在《精灵宝钻》中，为了不让身为精灵的女儿下嫁给凡人贝伦（Beren），露西安（Luthien）的父亲、多瑞亚斯的精灵王辛葛不但禁止他们相见，还派贝伦去执行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摘取嵌在黑暗君王魔苟斯（也就是堕落之神莫尔卡）王冠上的精灵宝钻。不过，在Luthien和Beren的携手努力之下，两人成功地夺回了指环，最终结为夫妇。从此，精灵的血脉与人类交汇在了一起，为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同样，在《指环王》中，人类阿拉贡（Aragorn）和精灵公主亚雯（Arwen）也几度面临天各一方的命运——亚雯甚至已经离开了（精灵的庇护所）瑞文戴尔，准备登上开往西方仙境维林诺的船只，永远地离开中土世界。然而最终，对彼此的信念与感情战胜了对未知命运的担忧和绝望；亚雯选择放弃永恒的生命，或生存或死亡，她选择与阿拉贡一同面对。对精灵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牺牲。因为，作为中土世界的创造者伊露维塔（Ilúvatar）的长子，即使死去之后，精灵们的灵魂也会回到维林诺，就像北欧神话中死去战士们的灵魂会被带往天界阿斯加德（Asgard）一样。人类则不同；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人类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在中土的世界里，人类没有天堂，一生过后，便如一片尘埃，消失殆尽。所以，Luthien和Arwen放弃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永生，而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永恒以及和逝去族人团聚的希望。换言之，为了一份真爱，她们不惜放弃了一个天堂。

1911年，如弗朗西斯神父所愿，托尔金进入牛津大学的埃克塞特学院学习古典学，不过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对中古英语、日耳曼语言和北欧语言的兴趣和学习。两年后，在获得一个令人失望的成绩之后，他放弃了古典学，转而学习更加符合个人兴趣的英语语言和文学。

也就是在对古英语文学的学习中，托尔金偶遇到了一首奇尼尔伍夫的诗歌；奇尼尔伍夫（Cynewulf）是十二位已知的盎格鲁-撒克逊诗人之一，这首诗则是其署名的四首诗歌中的一首，主要讲述关于耶稣基督降生一事，故也被称作《降临》（The Advent）。其中一句赞美词吸引住托尔金眼球：

Eala earendel engla beorhtast,

ofer middangeard monnum sended

“看呐，主的光辉，最明亮的天使，被派往人间中土大地。”

熟悉《指环王》的听众们大概已经辨识出了两个关键词：Middangeard， 也就是中土和Earendel。关于中土，我们会在第三个主题详细介绍。这里Earendel其实是一个古英语单词，本意是一道明亮的光。从此之后，这个单词便萦绕在托尔金的脑海里。1914年的夏天，他也尝试着写了一首诗，名为《“长庚星”埃雅仁迪尔的远航》（The Voyage of Eärendil the Evening Star）。诗中，主角“航海者”埃雅仁迪尔（Eärendil the Mariner）驾驶着一艘带着星光的船，他在傍晚时分起航，经过一夜的航行，最终消失在明亮的晨曦之中。虽然这首诗并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可它的确代表了中土世界的开端。完成后托尔金将这首诗拿给茶会成员G.B.史密斯试读。史密斯表示，虽然他很喜欢这几句诗，但他好奇这首诗到底在讲什么。对此，托尔金仅仅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会试着找出来（I don't know. I'll try to find out）。”

十年前在我阅读托尔金传记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是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因为托尔金在这里说的是“找出来”，而不是“写出来”或者“编出来”。我想，从这句简单的回答中，托尔金对中土世界的认知便可见一斑。对于他来说，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而是发现者。也就是说，在托尔金心目中，中土世界——甚至每一个文学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或许是存在于一个与我们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但它们确实在那儿。所以，它们值得我们的尊重和认真对待。中土世界亦是如此，不论人们如何看待它，它永远在那儿，就像一段失落的传奇，托尔金只是偶然将它拾起。

但是还不等托尔金将这个世界“找出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包括托尔金在内的茶会人一同奔赴战场，成为欧洲战场百万千万个士兵中的一份子，世界历史和政治舞台上的微乎其微的小人物。前面提到过的G.B.史密斯同托尔金一起被分到了同一个军团，但却被分置在不同的营里。其他两位主要成员吉尔森和克里斯托则进入了其他兵团。四人之间的通信一直维持到1916年，直到同一年隶属于萨福克军团的吉尔森在索姆河之战中阵亡。得知挚友死亡的噩耗之后，托尔金写信给史密斯，说他感觉自己不再完整，“茶会”也就此结束了。对此史密斯安慰他道，“茶会”永远不会结束。然而就在1916年年底，刚刚幸存过索姆河战役的史密斯被一块弹片击中，几日后感染身亡。就在战前不久，他还在一封寄给托尔金的信中写到：“愿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约翰·罗纳德，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么希望你能在我早已逝去之后，说出那些我曾经想说出的事情。”

于是，早早埋下的萌芽，朋友的鼓励，战争与爱情的经历结合在一起，促成了托尔金开始他漫长的中土创造之旅的开端。一战尚未完全结束，不过作为对逝去好友的纪念和对战争的反抗，托尔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的故事：借着帐篷里昏暗的灯光，听着外面轰鸣的枪炮声，他写下了《失落的传说》（Book of Lost Tales，在他有生之年并未出版），其中就包括《精灵宝钻》中的几个主要故事。1917至1918年间，由于健康原因，托尔金被遣回英格兰。如此一来，早已在战前与他结为夫妻的伊迪丝终于得以前来看望托尔金。在赫尔河畔，二人时常在鲁斯镇附近的森林中漫步，托尔金坐在草坪上，伊迪丝在树荫下为他翩然起舞。战火中难得的悠然也为他提供了灵感，再结合着托尔金自己的爱情经历，一段凄美婉转的凡人与精灵的爱情悄然跃入纸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托尔金将自己视为贝伦，伊迪丝则变成了他的露西安。

《失落的传说》与《精灵宝钻》

几年之后，就连因为好友的阵亡而停止的“茶会”也得到了新的生命。1925年，托尔金重返牛津执教，他与几位牛津好友建立了一个与之十分相似的组织——也就是著名的“迹象文学社”（the Inklings）。时至今日，当你漫步在牛津的石板路上时，你还能看到一家名为“鹰和小孩”的小酒馆（The Eagle and Child）。这里就是 “迹象文学社”的几位主要成员——包括托尔金《纳尼亚传奇》系列的作者C.S. 刘易斯——等人曾经聚会、讨论、宣读作品并且畅饮啤酒的地方。

鹰和小孩小酒馆

这个时候，《精灵宝钻》的故事其实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但是托尔金始终对它修修改改，刻意不去“完成”这本书，因为对他来说，如果这本书完成了，如果他不再去思考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会像死去一样——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不能再前往自己内心中的世界，恐怕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吧！不过，中土世界的光辉和托尔金的天才并不会埋没于此；而且，对托尔金这样将人生与创作结合得如此紧密的人来说，只要生活还在继续，灵感就不会枯竭。在中土的世界观、语言、种族和早期“历史”已经成熟之后，托尔金开始创造另一个相关、却又独立的系列：这便是在过去二十年内借着电影风潮风靡全球的《指环王》三部曲及其前传《霍比特人》。

说到《霍比特人》一书的起源，想必不少人都知道。某日，在批改学生试卷时，托尔金在该学生留下的一张空白答题纸上随手写到：“在地洞里住着一个霍比特人。”然后，同最初写下埃兰迪尔的远航时一样，托尔金决定要“找出”霍比特人是什么、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很快，他就“发现”了比尔博·巴金斯、灰袍巫师甘道夫和13个矮人的冒险故事，并将其“记录”下来在孩子和邻里之间传播。

阴差阳错，一份不完整的手稿落到了一位名叫苏珊·达格纳尔（Susan Dagnall）的出版社雇员手里，她又将其转交给老板斯坦利·昂温（Stanley Unwin）。当昂温发现自己十岁的儿子对《霍比特人》十分痴迷之后，他提出出版《霍比特人》，并询问托尔金是否还有类似的作品。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历史了。1937年，《霍比特人》第一次印刷成书，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此，托尔金虽然已经为中土世界付出了二十年有余的光阴，这却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走出私人讨论的小圈子，同时也标志着学者托尔金向作家托尔金的转型。从此，托尔金的中土变成了全世界的中土。

受《霍比特人》的鼓励，托尔金终于下定决心将《精灵宝钻》的手稿交给了昂温。不料，在那个认为“幻想类小说即是儿童文学”的年代里，这样一部波澜壮阔、涵盖了无数中世纪神话和文学因素的著作却被认为是“即使出版也不会盈利的”。昂温婉转地将这个决定转告给托尔金，不过作为补偿，他鼓励托尔金去写一部《霍比特人》的续集——而这，就是最终发展成三部曲的《指环王》。

虽然没有《精灵宝钻》规模宏大，《指环王》一书也跨越了中土十六年的历史，而这样的设定早已远远超出了儿童文学的范畴。不过，如果说《霍比特人》抓住了昂温儿子的心，那么《指环王》就是吸引了作为成年人的昂温的眼球。再加上考虑到托尔金曾将《指环王》的书稿送给另一家出版商，昂温决定“赔”上一千英镑出版这个大部头。于是，《指环王》在1954至1955年间以三部曲的形式走向了世界。事实证明，无论是托尔金还是昂温，都大大低估了这部作品的影响力：尽管反响褒贬不一，但《指环王》三部曲的问世和成功的确为史诗奇幻或者严肃奇幻（High Fantasy）成为一种文学类型奠定了基础。而且，自其出版之日起，《指环王》的受欢迎程度可谓有增无减。2003年4月，当BBC展开“大阅读”（The Big Read）调查英国人最爱的一百本书时，《指环王》三部曲竟然打败了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高居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