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杯泡菜
2017-12-07·阅读时长6分钟
【一】
我最惦念的一个博主是重返61号公路。
她写过一本《遥远的乡愁》,书的副标题是台湾现代民歌三十年。她从杨弦、吴楚楚写起,直到李双则、胡德夫,再往后来,看到蔡琴和齐豫等更为熟悉和亲近的名字。这些名字串起的是近三十年来的台湾民歌运动,是从那些歌声起,自由和爱的理想如水汽般氤氲在空气中,营造出一场又一场化名为美的幻梦。
我不是很爱民谣的人,可是就像鲍勃·迪伦总能带给我感动一样,胡德夫杨弦的歌声也曾在无尽的时刻让我感到难以替代的慰藉与熨帖。顾城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可是我从台湾民谣中收获的种种触动却并非“一无所有”,并非来自于一个空洞的虚无,准确地说,它就是来源于公路,来源于公路的《遥远的乡愁》。豆瓣上看到有人诟病她堆砌史实与格局逼仄,在我看来,这种指责多少带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退回到私心来讲,这本书对我了解与梳理台湾民谣三十年间的缘起与流变还是廓清了相当多的史实与细部,无此奠基,后续更为专业的了解与深入就无从谈起。它是我的可能,是我的道路。
凡此种种,让我在2013年时曾在微博上表达过对公路的喜爱,她很快就回复,但是回复地莫名其妙。她说:“去年写过一篇文字《这本书其实不好,四折也别买》,始终惭愧,还好已经过了授权出版期限。在这个方向,音乐流传的意义最大。推荐唱片《台北到淡水》,没有遗憾,至今深爱。”我当然会听《台北到淡水》,但是我不懂她为何惭愧。作者有作者的命运,读者当然也有读者的命运,书之外如何是每个读者自身的造化,为何惭愧?
【二】
对啊,惭愧什么呢?
在那篇两千字的檄文中,她诚恳指陈书的硬伤与勘误,从写作者而言,从开始构思到书终付梓是一个轮回,再多的辛劳、再苦的书写,都逃不了一锤定音的终局与命运,然后迎面而来的就是公众的审判。对于我这种发一个短评都能一天打开八百回、有人点赞就开心、有人批评就在心里骂娘的人来说,这种写作者过分关注读者声音的心情还是非常能理解的。批评的声音首先来自于好友亲朋,更多的也来自外界和公众——朋友的父亲说她“没去过台湾就敢瞎掰”、参加签售的女孩当着她的面说觉得书也写的不够好、马世芳的访问上否认自己为“乐评人”被听众反馈为可笑……在这诸多实打实的言论面前,公路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心情: “一万句的夸奖抵不过一句批评”。
承担批评与指摘总是辛苦的,但最辛苦的还是来自于自身的审判与追问。出于宣传和工作的需要,2009年她第一次到达台湾,在这里,她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台湾民谣发源地;也是在这里,她终将必将而且只将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在台大的夜晚,她和从台东赶来的张四十三聊起陈建年;南投回台北的大巴上,于冠华穿着十年前薛岳纪念演唱会的、洗得发白的T恤,于冠华指着衣服上的薛岳说:这是我师父……是这些时间和经历,让她对自己的写作下了最后的宣判:“我不了解台湾,更不了解台湾民歌。像是从玻璃窗外面往里看,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其实不过是阳光晃眼的倒影。”
是这句话,让我的眼泪登时就落下。一切都有终点,一切都将兑现,唯独写作不会。太爱的人与物,是不太敢写的。因为爱,所以不忍盖棺去定论;也因为爱,才让落笔都变成告别。有人说,写作代表了记录,但是,当你费尽千辛万苦跋涉过密云与丛林,为这项工作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与力气,本想品尝结局的甘美与丰硕时,才发现它的旁边还站立着虚无。是这种虚无,让我在那个瞬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情的苦难与执着。它击碎了我,让我无法再依靠一句“命运”就坦然选择去全身而退。
【三】
不是为了民歌,是为了父亲。
公路没有止于此,她接着谈:那当初为什么还好意思拿出来?为什么还敢写这本书?可以理解为是一个理想,也可以说是一口气。电影《一代宗师》里说叶问七岁拜师陈华顺,师父告诫他“这条腰带就是代表你的师门,你的师父,一条腰带,一口气;上了这条腰带就是练武之人,往后就要凭这口气做人。”初看时,很是为这句话所惊心,为其间那种在尘土中落定的美感与力量。但力量是属于少年的,这一点我们要过很久才能明白。
公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小孩:逃课,抽烟,听音乐,看小说,成为高中重点院校中唯一一个没有参加高考的学生,被校方找到家里直斥这家太惯孩子了。她的父亲永远说:“我得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叛逆的少年怕什么?我觉得是怕不被信任。理解都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信任,无理由的信任。唯有这“无理由”,才能体现对自我本身真正赤裸的认识与支持。在一个父本位的传统农耕文明的国家中,能看到一点自我主义的萌芽都很艰难,一个父亲面对女儿的人生能如此想、想了能如此做、做了又能不说,是真的难得。由此可以想见,公路对父亲怀有怎样的深情与敬意。父亲离开后,公路说:“我的每一天都很努力甚至拼命,包括写完这本书,我很想让他知道,这些年我没有白过,当初他那么疼我没有疼错。”话已至此,尘埃落定。
这种坚持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是当你面临创作,如何在“曾经沧海难为水”中闯出一条血路就是要面临的头等难事。不是写得到底好不好,而是根本就不敢写。我记得在厦门工作时,有一年爸爸去看望我,透过住处满墙满壁的书他看穿了我的理想。爸爸很温柔,他说那你就写啊。我懂他的意思,就是无论什么,写下来。可是我没有接话,我不敢说出心中的那一句害怕。怕幼稚?怕无能?不知道。只是觉得看过了曹雪芹,看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了布尔加科夫……我享受到了文学的绚烂,也看到了根本没有路,全是悬崖障壁。尼采早就暗示过了: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我缴械了,怕了。
讲“勇”的大家很多,可唯有苏轼的一个小故事让我感动。他写过一篇小文叫《小儿不畏虎》,说白天妇人去洗衣服,将两个孩童留在沙滩上自己玩耍,这时从山上下来了一只老虎,妇人害怕得沉到水里躲避。老虎盯视两个孩童良久,甚至伸出头触碰孩童的额头,可是孩童因为天真,不知老虎为何物,仍然自在地玩耍,片刻之后老虎也就自己离去了。文末苏轼说:“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惧之人,威亦无所施欤?”老虎吃人,先要对人施加威风;不惧怕老虎威风的人,它的威风也就没有可以施展的余地。这自然是苏轼文学性的想象,老虎要想食人,人又何有谈判的余地?可是这个故事中蕴含了一种可贵的品质——天真,这才是苏轼要讲的。因其天真,所以无以畏;既然无以畏,那又有何可畏?
老子也讲不畏,他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不畏”是兔子急了咬人也会很疼的;孔子的大勇是反躬自问而不退缩,虽是平民,我也不恐惧;孟子又进一步,他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反躬自问而不退缩,虽然有千万人,我仍独自前往”,自有高天阔地的坦荡与意气,却仍逃不脱“吾善养吾浩然正气”的道德底色,他的“不畏”可说是修为,也可说是自我约制,总归是没有本真来得细腻、来得温存。从公路的交代里,我看到了这种天真,我珍惜它。
【四】
距离公路留下的最后一条微博也已经五年了。“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来自Neil Young的《Hey Hey, My My(Into the Black)》: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五年间,隔三差五我就要去她的微博看一看,留下只言片语表达挂念,或者说只是从这挂念中慰藉一个成长中的自我。五年很短,也很长。五年了,放下幻想,立地成佛——学费高昂。时至今日,我还是期待有一天她能重回这片园地表达心情,不知道公路好不好,但是祝她好,她想要的那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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