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方笑一。

之前的几集，我们一直在讲苏轼的诗词。他的诗词当然好，他的文章也非常漂亮。从这集开始，我们一起来看看苏东坡的文章和他的人生有哪些联系。

苏东坡这个人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的诗词诚然出色，他的文章也非常杰出。古代的文体有不同的分类，《文选》《文心雕龙》都是把诗文分成了很多类别，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分了古文十三类。我们概念当中的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骈文，各种文体苏轼都写到了。他还写了大量别人没有写到的东西，例如小品文。小品其实是佛教里面的词，是从《小品般若经》里面过来的，小品文是一个统称，苏轼的小品文，比如说题跋、书信、笔记，体量是巨大的。我对苏轼一生文章的描述是：“一生文章众体兼备，不同阶段各有侧重。”

苏轼最有名的文章是《赤壁赋》，前后《赤壁赋》具备了宋代的赋的特点。汉代的赋最为兴盛，叫汉大赋，例如《子虚赋》《上林赋》，里面有很多怪的字，你要查字典才能查到。宋代的赋叫文赋，用典故没有那么多，用怪字也没有那么多，读起来也可以读懂，比汉大赋容易接受得多。拿司马相如的赋和宋代的赋去对比，虽然都是赋，都是韵文，但宋代的赋要接地气得多。而且，宋代的赋保留了赋这个文体的特点，这个特点在《前赤壁赋》表现得非常明显，就是设置主客问答。

宋代的赋里会设一个主人，一个客人，通过两个人的对答，来阐述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情感。在《前赤壁赋》里，“苏子与客泛舟”，“客有吹洞箫者”，“苏子”就是主，这就有了后面的主客对话，表现出客对人生种种的疑惑，集中概括一下就是“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关于这个问题，任何一个心性比较敏感的文学家、思想家都会思考，我们普通人也会思考。人生几十年，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跟无穷的宇宙比起来，人再伟大，再长寿，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有很多种方案，道教讲飞升，佛教讲来世，基督教讲末日审判决定上天堂和下地狱，这都是应对“人生有限”这个问题的方案。苏轼在黄州的船上，借着客人的口把问题提出来：曹操这么伟大的人，现在人在哪里呢？再通过苏子之口来解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才是永恒的。享受大自然、重视当下，是苏轼解决问题的方案。思想虽然是新的，可结构形式还是继承了赋体的传统。《后赤壁赋》更加自由随意，最后有一个道士的形象，我们觉得有点诡异，但是整个结构还是赋的结构，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体对苏轼的影响。

苏轼对于自己的文章有什么评价呢？我们读过苏轼的《自评文》，又叫《文说》或《论文》，非常值得重视。他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石山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一斛开始是十斗，后来相当于五斗。苏轼说他的文章就像泉水一样，不受控制，流得非常快，随地涌出。这是他文章的第一个特点。“随物赋形”是指根据山石的不同形状，赋予了水不同的形状，水一直随着山势曲折变化无穷，是不可知的。苏轼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清。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就是灵感爆发，下笔不能自休。“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写文章能够写到这个境界实在是太好了，该写的一句都不漏，不该写的什么都不写。他认为自己的文章已经达到这种很高的境界了。作为作者本人，他说他就只知道这些，其他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托尔斯泰有一个观点，说自己写一篇小说，塑造一个人物，写着写着，这个人物就不受作者控制了，开始根据自己的性格发展，好像活起来了，作者变成了被动，被自己塑造的人物牵着走。托尔斯泰的这个观点和苏轼对自己文章的看法有相类似的地方。苏轼对自己文章的评价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高的，但是也承认有不可知的部分。

托尔斯泰

我们来看别人的评价，苏辙也写文章，在苏辙眼中，他哥哥的文章是怎么样的？这就没有苏轼讲的那么神秘了。苏辙《亡兄端明子瞻墓志铭》曰：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苏辙说，苏轼写文章的天分是老天给的，不是后来努力的。他们年少学文章都是跟他们爸爸学的，苏轼后来喜欢贾谊、陆贽的文章，陆贽是唐代大散文家。这个时期，苏轼的文章都很有实用性。后来，当他读到《庄子》奇幻的写法之后，非常欣赏，他就写出了《中庸论》，语言和思想都是非常先进的，古人没有讲过，这是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苏轼说：我看今天的学者，就只有你和我可以相上下了。这是很自负的，说自己学问很好，只有弟弟可以和自己相上下，但是他内心肯定觉得弟弟也是不如他的。自己的弟弟没有关系，这样的话他不可以和别人说的，比如说政敌，就不可以说了。苏辙也就承认了。但是到第三阶段就不一样了，黄州时期，苏辙说自己就比不上苏轼了。苏轼被贬黄州后，精神和肉体都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文章也上了一个境界。

苏辙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了，这不是谦虚。苏辙最有名的文章是《黄州快哉亭记》，我觉得才气不行，有点东拉西扯的感觉，和苏轼在黄州写的文章《超然台记》等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苏轼文章的结构自然流动，艺术想象力更加丰富。苏辙虽然在唐宋古文八大家里面占有一席，但是后人是比较有看法的，觉得苏辙的文章没有那么好。唐宋八大家，宋朝的六个人都是北宋的，没有南宋的。南宋这么多人，文集上百卷的就有很多，比如杨万里、魏了翁、朱熹。因此，有些人对于苏辙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不服气的，认为他是靠父亲和哥哥才获得这个地位的。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觉得在黄州之前，苏辙早期写的议论文也不能和苏轼相比。

最后，他说苏轼学佛道思想，互相参悟。这期间，他的文章神龙见首不见尾，苏辙完全比不上了。苏辙对苏轼文章的这番评价是否符合事实，另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苏辙心里，苏轼的文章是不停进步的，两人的文章造诣是同时起跑的，但之后，苏辙就渐渐落了下风，追不上苏轼了。

好，我们以苏轼对自己文章的自评，和苏辙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哥哥文章的评述作为开头，想让大家对苏轼的文章有一个大概的整体印象。再从后面我讲的内容里，去印证这个印象的真实性。 那么下集我们继续来读苏轼的文章，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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