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来临时，家门为你开

除了霍比特人生活的夏尔，托尔金在《魔戒》三部曲中还写了另外两处世外桃源。

一个是精灵族的领地——幽谷，一个是老汤姆·邦巴迪尔的家。

幽谷是中洲的“最后家园”。四个霍比特人和大步佬阿拉贡逃离布理镇后，准备前往幽谷和甘道夫会合。他们途经风云顶，在风云顶下的小山谷里，弗罗多被一路追赶的黑骑士用魔古尔之刃刺伤，奄奄一息。在精灵的帮助下，他们进入幽谷。精灵族的首领埃尔隆德是疗伤圣手，他取出残留在弗罗多体内的刀刃碎片，为弗罗多治好了伤。幽谷是那么安全，在这儿大家“不说包围他们的黑暗阴影与重重危险，而是谈论他们共同在这世上见过的美丽事物，谈论精灵、繁星、树木，以及林中这美好年岁的温和之秋”。

汤姆·邦巴迪尔的家在老林子里。他两次救了霍比特人：一次是帮他们摆脱柳树老头的纠缠；另一次是霍比特人穿越古冢岗时，将他们从尸妖手里救了出来，并把他们护送出老林子。

四个霍比特人刚刚离开霍比屯，就遇到了索隆派来的黑骑士——戒灵。出了夏尔后，为了避开神秘的黑骑士，他们决定穿过老林子。老林子与夏尔交界，霍比特人把它看成世界的边界，充满危险。弗罗多只有一个模糊的计划，没有人给他详细具体的路线和引导，他和伙伴们进入充满阴影和黑暗的老林子，“跌跌撞撞走在一个不祥的梦里，永远不会醒来”，既害怕又孤独。至尊戒生出罪恶的重量，也让他无法承受。

在老林子里，他们走进了柳条河谷，“整座森林里最古怪的地方——可以说，那儿是出产所有怪事的中心”，遇到一棵古老又古怪的灰柳树。柳树老头对他们施魔咒，把皮平和梅里死死夹进树缝。汤姆出现了，“芦苇上方倏地冒出一顶破旧的帽子，一蹦一跳舞动着沿小径而来，帽顶高高的，帽带上插着一根长长的蓝羽毛。然后又是一蹦一跳，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他手里捧着很大一片如同托盘的叶子，里面有一小堆洁白的睡莲”。

他还随心所欲、无忧无虑地唱着毫无意义的歌儿：“汤姆砰！开心砰！邦巴迪尔砰！”歌儿里有一种能够支配和控制森林的力量，柳树老头听到汤姆说“如果他不规矩点，我会把他的树髓都冻僵，我会唱到他的根都剥落，我会唱到起大风，把他的叶子枝条全刮跑”，乖乖放了霍比特人。

汤姆带着惊魂未定的四个小伙伴去了自己的家。妻子金莓仙女慷慨地摆出黄油和蜂蜜，白面包和奶油，牛奶和奶酪，绿色的香草和熟莓果；为他们铺好厚床垫和雪白的毯子，床边摆上柔软的绿拖鞋，窗下的长凳上有分别盛着热水和冷水的水罐。汤姆还给旅途疲惫的霍比特人讲故事、唱歌。在汤姆家的第一晚，弗罗多做的是噩梦。第二晚，“弗罗多总听见有个甜美的歌声在脑海中回荡，他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在做梦。那歌像是从灰色雨帘后透出的微光，变得越来越亮，逐渐将水幕彻底化作银亮的琉璃，直到最后雨幕卷起，太阳骤升，一片遥远的青翠原野在他面前展开”。

汤姆家孤零零地在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顶上，屋后是灰暗光秃的陡峭山脊，金莓在园子里种了花和蔬菜，却远比仙境幽谷更令人留恋。幽谷是英雄齐聚之地，他们在这里讨论如何处置魔戒和中洲的未来，弗罗多在这儿接受命运的挑战；在汤姆家，没有黑骑士追赶，没有受伤，不需要领受任务，不需要承担重任，他只是纯粹意义上的客人，只安心享受主人的款待。

魔戒之旅黑暗又危险，汤姆这一段情节与其他部分脱节，完全中断了魔戒之旅的节奏，更像是一次轻松愉快的短途旅行。

乐天老伙计

《魔戒》是部恢宏巨著，汤姆在其中所占的篇幅很少，他的故事出现在第一部第六、七、八章。第一部第九章、第二部第二章、第六部第七章也提到了他，但都是通过他人之口，托尔金几笔带过。以至于彼得·杰克逊执导的《魔戒》系列电影对原著的忠实度很高，却将他删得无影无踪，让很多忠实书迷感到遗憾。

为什么删掉老汤姆？彼得·杰克逊认为，汤姆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与整体情节无关，对剧情的推动没有帮助。杰克逊一度考虑过让他短暂现身，拍一个场景：霍比特人穿过老林子时，听到了老汤姆的歌声，看到一顶羽毛帽子在树林中飞驰而过。这个画面也没有出现，“我们想用一种充满感情的玩笑的方式来表现老汤姆，但没时间这么做”。《魔戒》电影第一部的剧场版近3个小时，肯定需要删掉书中一些旁枝末节。

但是，在托尔金构建的魔幻世界里，汤姆是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的起源和种族都是未知的，托尔金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弗罗多问金莓，老汤姆是谁？金莓回答：“他就是他。他是森林、流水和山岗的主人。”连精灵王埃尔隆德都不知道汤姆的年纪有多大，说他是个奇特的生灵，没有父亲，“比长者都要年长”。

汤姆这样讲述自己的身世：“我是最老之人，那就是我。吾友，记住我的话：在树木河流出现之前，汤姆已经在这儿；汤姆记得第一滴雨，第一颗橡实。他在大种人之前开辟了道路，他见证了小种人到来。在君王、坟冢和古冢尸妖出现之前，他已经在这儿。在海洋变弯之前，精灵前往西方之时，汤姆已经在这儿。他知道繁星之下那尚不包含恐惧的黑暗——那时，黑暗魔君尚未自外界降临。”

汤姆了解世界的历史，知道中洲有阴谋存在，看得到一场恶战即将爆发，却能置身于中洲世界之外。超然的态度让他快乐、精力充沛，嘴里动不动就冒出诗和歌，而不是酒和烟草。他的歌声似乎有一种催眠的特质，让森林和客人都感到轻松自在。听了他的歌，弗罗多忘了甘道夫的嘱咐，“要留心你所说的话，哪怕对方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敌人耳目众多，刺探有道”，对老汤姆道出了所有的秘密。

听到人们畏惧又虔诚地视这枚戒指为宝贝，汤姆说：“把那宝贝戒指给我看看！”态度轻蔑，暗示着对“宝贝”价值的讽刺或怀疑。汤姆“突然将戒指举到眼前，大笑起来……明亮的蓝眼睛透过一圈黄金闪闪发光”。他把戒指套在小指尖上，竟然毫无隐形的迹象。魔戒对汤姆失去了控制，这让弗罗多非常惊恐，“连甘道夫都认为是无比危险又重要的东西，他却如此轻率对待”。

甘道夫说：“没有什么折磨比得上戒指被夺走，眼睁睁见它戴到别人手上。”魔戒意味着权力、欲望和嫉妒，承诺让佩戴者永生。中洲世界的生物，要么为了魔戒堕落，要么不敢碰它，唯恐被它诱惑而变得邪恶，惧怕被它吸干生命的活力。阿拉贡、法拉米尔等人类的善良，正体现在他们拒绝接受戒指上。汤姆是唯一一个不受魔戒诱惑、不被权力腐蚀的人物，但他却敏锐地认识到权力带来的痛苦和绝望。弗罗多悄悄戴上戒指，隐身起来，唯有汤姆看得见他，告诫他：“把你那金戒指摘下来！你的手不戴它才更好看！”

在幽谷，埃尔隆德召集众人开会商议如何处置魔戒，说应该召唤汤姆来参加会议。甘道夫答，他不会来的，“魔戒没有支配他的力量。他是自己的主人。他已退隐到了一个小地方，并在周围设下了屏障……没有人看得见那些屏障，他也不会踏出屏障一步”。有人提议，可否把魔戒交给他保管，使其永不危害天下？甘道夫否决了：他不会情愿的。他不会把这类东西放在心上，如果把魔戒交给他，他很快就会把它忘在脑后，他反而是最不牢靠的守护者。

汤姆是中洲森林里沉思冥想的隐士，“我要制造东西，还要唱歌；我要谈话，还要散步；我还得巡视自己的乡野”。除此之外，他还要照顾家和金莓。他甚至不愿意“拥有”属于他的土地。弗罗多问金莓，这一整片奇怪的土地都属于汤姆？金莓严肃地答，如果拥有这些土地，反倒多了累赘。“大地上的树木、青草，以及生长存活的万物，每样都只属于它自己。”汤姆之所以是主人，只不过是因为他能自由地在森林中行走，在水中涉过，在山巅上跳跃；他没有占有欲，没有控制欲，也就不会被支配，因此他能够“无所畏惧”地拿起戒指。

无所畏惧，汤姆的家才能屏蔽黑暗魔君索隆的黑法力。睡前女主人向霍比特人道晚安：“别担心夜里的动静！除了月光、星光和山顶吹来的风，没有什么能闯进门窗。”传奇结束之际，弗罗多从灰港上了白船，离开中洲，前往西方。在船上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甜香，听见越过水面飘来阵阵歌声，这正是他在邦巴迪尔家中第二晚所做的梦。他进入了那个梦境。

《魔戒》三部曲人物众多，托尔金却只写了一个真正快乐的人物，那就是汤姆·邦巴迪尔。

汤姆寄托了托尔金的道德理想

托尔金的传记作者汉弗莱·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提到，汤姆的灵感来自托尔金大儿子迈克尔的一个荷兰玩偶。这个玩偶娃娃看起来非常漂亮，它的帽子上有一根真正的羽毛，但迈克尔的弟弟约翰不喜欢它，有一天他把它扔进了厕所。娃娃被救了出来，托尔金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把娃娃编进故事，让它成为英雄。

托尔金写过一本儿童诗集《汤姆·邦巴迪尔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om Bombadil），全书共16首诗。其中第一、二首诗讲了汤姆和金莓的爱情故事。汤姆在河边采集睡莲，遇到河神的女儿金莓仙女。金莓把汤姆拖进水里，汤姆逃了出来，又返回来抓住仙女，娶她为妻。诗集写于1933年，1962年出版。

托尔金在1954年写的一封信中提到汤姆：“即使在神话时代，也总会有一些谜。汤姆·邦巴迪尔就是其中之一。”托尔金有意让他成为一个谜，拒绝给汤姆的身份贴上标签，更愿意讨论他代表了什么。托尔金在另一封信中说，汤姆在书中不是重要的人物，“然而，如果他没有某种功能，我不会把他留在书中。……他代表了我觉得重要的东西”。

汤姆寄托了托尔金的道德理想。

《魔戒》是一个关于善与恶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表现出明显的偏向、立场。即使平时独来独往的恩特（树人），也采取了强硬的立场，投身于反抗黑魔王的战斗中。唯有汤姆，不关心权力和统治。托尔金研究学者弗林·弗莱格（Verlyn Flieger）认为，如果黑暗魔君索隆有一个对立面，那既不是他的政治对手阿拉贡，也不是他的精神敌人甘道夫，而是汤姆·邦巴迪尔。

托尔金是天主教徒，秉承了天主教的一个观点：面对生命和人类的神圣，面对宇宙的奇迹，好奇是唯一合适的态度。他赋予老汤姆好奇的心性、欣赏神奇和美的天赋。汤姆热爱自然的驱动力只是好奇心，他的纯真源于他喜欢事物本来的样子，并非支配和控制它们。托尔金在一封信中写道：汤姆体现了一种纯粹（真正）的科学本能，即渴望了解知识本身，比如它们的历史、天性，完全不关心通过知识可以“做成”什么事，这就好比动物学、植物学和养牛、种植业的区别。托尔金还曾经对他的校对员解释，汤姆的角色是向人们展示，世界上还有超越于支配和控制之外的人。

汤姆体现了托尔金对战争的某种理解和态度。魔戒销毁、大战平息后，霍比特人和甘道夫返回夏尔。走近老林子，甘道夫说，我要去跟邦巴迪尔好好谈谈，“他是个雷打不动长满青苔的主儿”。来到当年和老汤姆分手的地方，霍比特人期待着能看到他，想知道他过得如何。甘道夫说，一如既往，基本不受打扰，除了我们拜访恩特的事儿，其余的我们所见所做的事他都不会有兴趣。托尔金在一封信中说，汤姆的存在揭示了世界上有些人和事与战争无关。《魔戒》中的每一方都在为权力和统治而战，汤姆虽然强大，却以“一种自然的和平主义观点”放弃了权力。

老汤姆“穿着蓝外套，留着长长的棕胡子。他的双眼又蓝又亮，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却皱堆着上百道笑纹”。这相貌似乎是按莫里斯的长相来写的。

托尔金很自豪地承认威廉·莫里斯翻译的冰岛英雄传奇《沃尔松萨迦》（V?lsunga Saga）、创作的叙事长诗《地上乐园》（The Earthly Paradise）、幻想小说《山根》（The Roots of the Mountains）深刻影响了他。美国评论家安妮·卡罗尔·穆尔（Anne Carroll Moore）曾评论《霍比特人》讲述的“冒险精神故事，矮人、半兽人、精灵、巨龙和食人妖等角色，真正地继承了古代萨迦的精神……与威廉·莫里斯的某些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1914年，托尔金在写给未婚妻伊迪丝的信中提到，他在把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改写为《库勒尔沃传》（The Story of Kullervo）时，尝试着采用莫里斯写浪漫传奇小说的一些技巧，比如在叙事时“夹杂着大量诗歌”。而老汤姆，很大程度上脱胎于《卡勒瓦拉》中的主人公维纳莫宁（V?in?m?inen），他半人半神，年老而充满智慧，声音洪亮且有魔力。

托尔金珍藏了威廉·莫里斯的一本关于图案设计的讲稿，从他为《霍比特人》创作的插画、手绘的中洲地图，以及晚年画的装饰图案中，能看出他受到了莫里斯发起的工艺美术运动的启发。

托尔金还热爱莫里斯所属的拉斐尔前派的艺术家爱德华·伯恩－琼斯。托尔金赞美金莓：她唱着春天般年轻，又像春天般古老的歌，金色鬈发披肩，穿着绿色长袍，青翠如初生的芦苇，点缀着碎银，好似晶莹剔透的露珠；腰间系一条金色的带子，形如一串鸢尾，点缀着朵朵浅蓝色的勿忘我——用文字对伯恩－琼斯的作品《春》（Spring）做了摹写。

老汤姆被托尔金塑造成山林之王，更体现出莫里斯“忠实于自然”的信条。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安妮·伊顿（Anne T. Eaton）曾评论托尔金作品中的魔法国度：“如同莫里斯笔下的土地一样，无疑是英国的一部分。”托尔金热爱他生活的牛津乡村，在给自己的出版商斯坦利·昂温（Stanley Unwin）的信中说，汤姆体现了牛津郡风景的灵魂、英国乡村的精神，而这些在逐渐消失。托尔金的时代，环保主义尚未成为政治和社会议题，他本人也没有直接表达过有关环保主义的观点，但在一些私人信件中，他讲述了自己对森林的喜爱和对砍伐树木的悲伤。

这样一个森林、流水和山岗的主人，在即将于9月2日开播的网剧《魔戒》里，会不会亮相？这部由亚马逊投拍的网剧，第一季的制作费高达10亿美元，相当于汤加一年的GDP。《魔戒》重度发烧友杰夫·贝索斯创下了一个电视剧历史纪录。网剧的故事设定在《魔戒》之前的数千年，也许汤姆还有机会出现。谁会戴上老汤姆的帽子？托尔金的读者和《魔戒》的粉丝给出了以下人选：

吉姆·布劳德本特，他身材高大，壮得像头海豹，曾演过喜剧片《BJ单身日记》里布丽吉特·琼斯的老爸、哈利·波特的魔药课老师，富有喜感；披头士乐队成员保罗·麦卡特尼，上世纪60年代披头士四成员曾打算出演《魔戒》，保罗当年想演弗罗多，老了不妨演爱唱歌的汤姆；马特·史密斯，他虽然只有40岁，还算年轻，但在《神秘博士》中出色地扮演了一个有着年轻身体的老人，况且魔戒故事发生在第二纪元，或许那时候的汤姆脸上没有皱堆着上百道笑纹；因演甘地拿了奥斯卡和金球奖影帝的本·金斯利，他带有神秘气质，年龄也符合电影版《魔戒》的选角传统，杰克逊选的饰演甘道夫、萨茹曼的演员都足够老。

（本文译名、译文均来自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翻译的《魔戒》中文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