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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一点声响

作者:王珊

2022-08-10·阅读时长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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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报道中的人在这个世上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一定有自己的性格、爱好、悲喜,她/他在这个世界上有过声响,即使这个声音很小,也是值得被记录的。那么,记录他们的痕迹,或许也是我在这个世上留下的声响。

人世间的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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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珊(于楚众 摄)

2019年4月21号,是我印象很深的一天。原因有两个。第一,那天是我拿了驾照后第一次上路,一早跟朋友租了车去郊区玩,下午3点多回到市区,一路顺顺利利,内心膨胀极了——开车原来如此简单。洋洋自得之下,我跟朋友决定去鼓楼大街吃烤肉。“悲剧”就此发生了,在路边停车时,马路窄、车型大,转弯时生生横在了路上,不过几分钟两边就堵起了车队,喇叭声震天。朋友不会开车,我各种倒车,打方向盘,车也没有动弹几分。

在我窘迫得感觉五官都要挤在一起时,一位带着一群叔叔阿姨旅游的导游大哥示意我下车,要帮我挪车。众目睽睽,站在马路边上的我当时真想天上砸下一个饼,把我给盖住。掉下的不是一张饼,而是副主编吴琪的微信:想去一趟斯里兰卡吗?当时,除了地名外,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仅限于当天的一条新闻信息推送,大致内容是当地发生了8起爆炸袭击,其中6起还是自杀式袭击,死亡人数已接近200人。数字后来还在不断上升。我迅速回了俩字:可以。要启程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也加深了我对那天的记忆。

第二天下午,我就从国内出发了,几乎没有时间做资料的搜集和准备。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后来想想有些类似的地方:两个事件中的我看起来都莽莽撞撞的,既没有想过新手开车上路可能面临的状况和风险,也没有想过一人两手空空抱着电脑去一个恐怖袭击还在继续的陌生地方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不对困难设防、不胆怯,也许是认命,这是我对自己过去这些年采访可能相对顺利的因素总结。

斯里兰卡是一个位于印度洋上的小岛国,面积只有6.6万平方公里,整个国家经济的发展主要靠旅游业。这里经济水平不够发达,连首都科伦坡都像一个县城的模样,不过便利生活的一切基础设施都有——现代化程度良好的超市、银行、酒店以及英语还不错的工作人员。可以说,相对于周边的巴基斯坦和缅甸等,在2009年结束了长达26年的内战后,斯里兰卡一直处于相对稳定的环境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了20多年的地方,在我去采访时,突然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人们担心,筛子的每个孔洞随时有可能有炸弹进来,巨大的不安全感将人们包裹得密不透风。我当时找了一个向导,第一天我们约定中午见面,临近时间点时,他说形势很不好,出门不安全。我劝了他好久,他最后回复了我一句:“已经待在了室内,不会再出去。”随后,我也收到了一条警示信息,大致意思是,官方确认,在两到三个小时内,科伦坡可能会再次发生爆炸。后面,也确实发生了。

我只好自己出去,坐着当地被称作“突突车”的三轮摩托车在几个爆炸发生的地点间来回穿梭。街上到处都是军警,几乎每二三十米就有一个流动岗哨。这些地方都拉起了警戒线,两边的商铺和住户都大门紧闭。一家遭受袭击的教堂门口,街道上空拉起了黑白相间的布条,以表示对遇难者的哀悼。风吹起布条,空荡荡的街头在我脑海里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在采访中,我逐渐知道,斯里兰卡不断建设的高楼和经济快速增长的背后,一直隐藏着巨大的宗教种族矛盾和政治动荡。而这些袭击事件,是这些矛盾激化的表现。这些观察和记录最终都呈现在稿子里。

回想这次采访,我最欣慰的事情可能是采访到了,稿子完成了。我记得在斯里兰卡的几天,一直收到朋友、同事、家人的各种信息,让我注意安全,少去人多的地方。我嘴上答应着,腿脚却与口不一,一次次往外迈出去。是不害怕吗?显然不是。但害怕吗?好像又顾不上。我刚到三联时,就知道这里有一个规矩,出差必须带稿子回来。所以每开始一个稿子、去一个地方,好像整个人的心力和注意力都用在了稿子是否能够完成上面,那些恐惧、担心等会影响完稿的情绪感受都会退到很深很远的地方,无暇顾及。我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让报道更接近真相一点。但那些恐惧、哀伤和悲痛,似乎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隐隐的痕迹。

2019年5月27日,王珊(左一)在成都第三人民医院对减重手术进行采访(刘有志 摄)

有不少同行或者同事说我有采访的天赋,起码运气很好,能在很多采访面临困难、无法突破的时刻让采访对象愿意跟我说话,向我讲述。其实我跟所有人一样,采访推动不下去时也会焦虑。前一段时间去采访,操作的选题从6年前开始到现在已经被各家媒体报道了一轮又一轮,可能的被采访者也被同行找了一遍又一遍。但对导致一个极端结局的复杂因素呈现得还是非常少,就像一个100米深的深井,我们只看到了井下两三米的东西。

可时隔那么久,再去做采访就会面临一个很大的可能性:被拒绝,被各种人拒绝。出发前,我跟自己开启了一场对话:去了能采谁,能采到什么?回答的还是我:确实不好采,可如果这么想,那还怎么往下推进呢?怎么办呢?与其焦虑,不如将这些时间花在找其他可能的采访对象身上,努力从一片黑暗中推开一个缝隙,也许这个缝隙就是房间的入口。

我把所有潜在的采访对象列了一个名单,挨个试了一遍,终于有一个人说愿意接受采访。很幸运,后续的采访也因为他的帮助而推进得相对顺利。这个过程虽然说不上痛苦,但一定是焦灼和让人炸毛的,有点像一个人行走在烈日当空的沙漠里,孤独而充满蛮力。

那么,怎么打动被采访者呢?也只有笨办法——只有切切实实地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和考量,才有可能获得有效的交流。如果你只把对方当作一个待开采的矿产,也许一次你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资料,但下一次、下下次,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终究是要靠真诚来支撑的。

在很多的采访中,我被无数次问过:你为什么要去了解一个跟自己不相关的人?或者是:那么小的人物也值得你们做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有些想掉眼泪,觉得人生其实还挺苦的,有些人来到这个世上,真的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会对询问的人说:这些人在这个世上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一定有自己的性格、爱好、悲喜,她/他在这个世界上有过声响,即使这个声音很小,也是值得被记录的。

那么,记录他们的痕迹,或许也是我在这个世上留下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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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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