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如何认定墓主人的身份（中）：洛阳曹魏大墓里的神秘合葬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上一讲我们介绍了考古学家通过墓葬的位置、结构、随葬品特征及墓主人印章等信息确认曹休墓的过程。今天，我们要讲的是另一座线索更丰富但是也更难破解的曹魏大墓——洛阳西朱村一号墓，这座古墓葬位于河南省洛阳市万安山景区的西朱村。通过它我们来看一看，在没有直接的文字证据时，考古学是如何通过层层推理来确认墓主人身份的。

在今天，西朱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但在东汉至三国时期，它却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首先，西朱村的正北方，正好对着东汉及曹魏的都城洛阳；其次，它的附近不远处就是曹魏政权的礼制建筑圜丘。什么是圜丘呢？这是古代王朝祭天的地方，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北京天坛就是明清两代的圜丘。曹魏的这座圜丘正对着汉魏洛阳故城的宫城，与宫城正门阊阖门和正殿太极殿都在同一条南北中轴线上，显然当初设计的时候进行过精准测量，西朱村能与这座圜丘相邻，可见这个区域的重要性。再次，在上一讲中我们提到过的洛阳东汉帝陵，其实也有一部分在西朱村的东北不远处。回到开头说的这座西朱村一号墓，很明显，能在这个位置修墓，绝对不是普通人可以痴心妄想的，墓主人的身份尊贵由此。那么，他到底会是谁呢？

▲西朱村大墓的位置

先来看看史书里的说法，据《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记载：“景初三年（也就是公元239年）……（魏明帝曹叡）葬高平陵”。这儿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墓葬，高平陵，也就是魏明帝曹叡的陵墓。那么这个高平陵在哪里呢？后来，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提到，洛阳城南有一座大石山，“山阿有魏明帝高平陵”。由此可以知道，洛阳城南这个大石山的地方，就是魏明帝高平陵的所在。但问题又来了，大石山又在哪里？别急，明末清初的大学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解释了一切：“大石山在府东南四十里。亦曰大石岭，一名万安山。山阿有魏明帝陵，曰高平陵”。你们看，大石山的别名就是万安山，而万安山，不正是西朱村的位置吗？所以，根据这些历史文献，我们能够判断，魏明帝曹睿的高平陵，就位于西朱村所在的万安山。

那么，既然西朱村的位置这么重要，我们这节课要说的西朱村一号墓会是高平陵吗？这倒的确不是。

与曹休墓因公路施工而面世不同，洛阳西朱村一号墓是被当地人意外发现的。2015年7月，洛阳市寇店镇西朱村村民在迁坟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座古墓，便向政府报告了这个情况，很快，当地考古工作者们便赶到了现场。经过实地勘察和钻探，人们一共发现了3座古墓葬，并将它们命名为M1、M2、M3（M是考古工作中对墓葬的缩写，M1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西朱村一号墓）。这三座墓葬在地表上都没有封土，也没有园墙、房舍、排水沟之类的墓园建筑遗迹，与曹魏时期倡导的“不树不封”、不设陵寝的丧葬规范完全吻合。其中，M2，也就是西朱村二号墓，它的地势在三座墓葬中最高，规模也最大，又位于最东侧，应当是这一带内最重要的墓葬。不仅如此，如果你在地图上将曹魏圜丘遗址与M2和汉魏洛阳城分别连线后就会看出来，这两条线基本垂直。考虑到圜丘正是魏明帝曹睿在位时主持修建的，那么M2的选址显然也是经过严格规划和设计的，所以有考古学家判断，西朱村二号墓很可能就是高平陵。

▲三座大墓的分布

确定了这一点后，再来看剩下的两座墓，也就是我们反复提到的西朱村一号墓，以及三号墓，根据一般的考古认识，可以推测它们的墓主人应该是后宫妃嫔或者其他的皇室宗亲。虽然对这三座墓有着很多很多的好奇，但考古工作者们保持了理性，并没有贸然将它们全部打开。不过，西朱村一号墓自古以来已经经历了多次严重的盗掘，随着被村民意外发现又再度被盗墓贼盯上，随时都有被盗的风险。因此，考古工作者决定只对一号墓进行抢救性发掘，二号和三号墓则暂时原地保护。

当人们挖开地表的土层后，看到的是以一座“甲”字型的墓葬，“甲”就是甲乙丙丁的甲。试想一下，当一座古墓的墓室部分是长方形，而且具有长长的墓道时，看上去不就和“甲”字很像嘛。这座墓全长52.1米、深11.8米，其中墓道部分长33.9米，和曹休墓的35米的墓道相差不多，而且这座墓的墓道同样采取了将两侧修成七级台阶，从上到下逐步收缩的做法。无论是台阶还是地面都修整得十分平整，看得出这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之后的成果。

▲西朱村一号墓的结构与墓道台阶

总的来说，西朱村一号墓与曹休墓的规模大致相同，不过曹休墓的墓室墙壁只用了单层砖，而西朱村一号墓用了三层砖，砖墙的厚度居然接近1米。更高的成本对应的往往是更高的社会地位，曹休身为长平侯，墓葬自然是按照列侯等级修建的，那么比曹休墓规格更高一点的西朱村一号墓，就很可能属于某一个跟皇帝血缘更近的贵族。他到底是谁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更多更精准的考古材料。所以接下来，我们再一起探寻墓中的随葬品吧，去看看这些幸存至今的古代遗物又能告诉我们哪些新的信息。

在我看来，西朱村一号墓中最有价值的随葬品不是金银玉石，而是一种名叫“楬”的刻字石牌。这种石牌个头不大，长约8厘米、宽不到5厘米，上面的文字内容是一件或者一组随葬品的名称、数量、材质甚至尺寸，也就是说，有了这些石牌，哪怕原本的随葬品已经丢失甚至彻底损坏，我们也能知道当初这里埋了些什么。墓中一共出土了200多片石牌，正是靠着它们，考古工作者们拼出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墓主人画像。

先说性别，通过石牌上的文字，可以看出这座墓中至少同时埋了一男一女两名墓主人。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原来，石牌上有“袿袍”、“蔽结”，也就是当时女性穿的袍服以及戴的假发髻，还有“发钗”的“钗”字，这些都是专属于女性的用品。除此之外，还有“武冠”、“平上黑帻” 、“黑介帻”，以及“宝剑”的“剑”，这些是明显属于男性使用的发冠和兵器。其中，刚才我们提到的“蔽结”，也就是假发髻，在上面插什么样的装饰品，也是有明确规定的。石牌上记录的是“七钿蔽结”，对照一下曹魏贵族女性的首饰服装制度可知，墓主人只可能属于贵嫔、夫人、诸侯王妃、长公主或者公主。不过考虑到墓中同时还有男子合葬，所以可以排除掉皇帝的贵嫔或者夫人，那么这位女性墓主人，就只可能是诸侯王妃或者公主了。

▲西朱村一号墓出土的刻字石牌及其拓片

正式进入二选一的环节，再找找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随后，考古工作者又发现石牌上赫然刻着“云母犊车”、“玄三纁二”和“朱绶”的字样。这些又是什么呢？云母犊车是用云母片装饰的牛车，这也是魏晋时期皇家专用的出行工具；“玄三纁二”是《后汉书·礼仪志》里记载的天子葬仪所用的丝织品；而朱绶则是红色的绶带，除非作为特别的赏赐，否则仅供后宫女眷和长公主使用。说到这里不难看出，女性墓主人是公主或长公主的可能性应该是最高的。不过，墓中的男主人又是谁呢？我们接着往下说。

再来看看墓主人的年龄。通过石牌刻字，我们可以惊奇地发现，墓主人大概率不是成年人，而是儿童。原因有这么两条：首先，有一件石牌上刻着“银鸠车一”，鸠车是当时典型的儿童玩具，可以理解为带着轮子的鸟形小车。鸠车并不是汉晋时期墓葬中常见的明器，而是一种儿童玩具。晋朝人说“年五岁有鸠车之乐，七岁有竹马之欢”，在目前已知的古代墓葬中，鸠车也都是在儿童墓中才有出现。其次，西朱村一号墓中还出了不少与游戏用具有关的石牌，比如 “围棋”、“弹棋”、“投壶”、“戏弄具”等等，虽然有些游戏用具并不是只有小孩子才玩，但同时随葬这么多实在少见。另外，戏弄这个词在汉晋时期的文献中本来就有“玩”的意思，当时的文献里就有用“泥车瓦狗“等“戏弄用具”来逗小孩儿的记载。而描述一个人从小热爱学习不贪玩，也会说“自为儿童不好戏弄”。因此我们推测墓主人是儿童就是相当合理的了。

▲汉代铜鸠车

随着时代、身份、性别、年龄的线索被一点点确定，墓主人的范围也被缩小到了一个相对精确的范围内。考古工作者在发掘的时候发现，这座墓葬并不像曹休墓那样，有重复挖开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男一女两位墓主人是同时下葬的，这样的合葬方式在成年夫妻之间并不少见，但对于一对小朋友而言实在是特殊。

面对这个疑问，考古学家在《三国志》中却发现了一段或许能够提供解释的记载。太和六年，魏明帝的爱女曹淑夭折了，魏明帝心痛不已，追封曹淑为平原懿公主，并下令将一位已经死去的名叫甄黄的小朋友封为列侯，与公主合葬，甄黄是魏文帝曹丕的甄皇后也就是甄姬的从孙，出身贵胄所以也算配得上小公主了。这里魏明帝的做法就是民间传说中经常提到的配“冥婚”。

冥婚，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阴森诡异，具体来说就是生前没有结为夫妇的人，他们死后的棺材被合葬而且为他们举行婚嫁之礼，这种做法东汉时叫“合葬”、“合会”或者“嫁殤”，直到唐代才改叫“冥婚”。

冥婚最迟在先秦时代就出现了，但第一次被正史明确记载的，恰好是曹操为曹冲所举行的。曹冲称象的故事，想来大家都知道，可惜这个聪慧的孩子在13岁那年去世了，曹操十分悲伤，随后为死去的曹冲找来一位同样夭折的出身甄家的女孩子合葬。有了这样的先例，魏明帝为公主在地下安排了驸马是不是就显得正常了很多。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好奇，西朱村一号墓中既没有墓志，也不像曹休墓一样出土了印章，虽然进行了这样那样的分析，但考古学家们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锁定墓主人正是曹淑与甄黄。是的，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不能直接盖棺定论地宣布已经彻底解开了西朱村曹魏大墓之谜。但是，在我详细地描述了考古推理与验证的完整思路后，相信你对于考古学家寻找证据、解决问题的过程，会有更深刻的理解吧。

好了，关于曹魏家族的这位公主墓，就先说到这吧，下一讲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