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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费城民歌节

作者:袁越

2022-09-16·阅读时长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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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21年,我再次来到美国费城,亲眼见证了民间音乐的过去和未来。

费城民间音乐节(Philadelphia Folk Festival)是每年在费城郊外的宾夕法尼亚州上萨尔福德的老浦农场举行的民间音乐节。这个为期四晚,为期三天的节日,由非营利性的费城民歌协会(Philadelphia Folksong Society)制作和运营,几乎完全由志愿者组成。图为第60届费城民歌节现场(袁越 摄)

2001年8月中旬,我去费城近郊的“老浦农场”(Old Pool Farm)参加了第40届费城民歌节(Philadelphia Folk Festival),并把那段经历写进了《来自民间的叛逆》,作为这本美国民歌历史书的最终章。21年之后,我再次来费城参加了第60届费城民歌节,亲眼见证了美国民歌爱好者们为弥补疫情损失所做的努力,以及民间音乐在最近这十几年里所经历的变迁。

费城民歌节是北美地区连续举办时间最长的户外音乐节,疫情这两年虽然以线上的形式进行,但大部分参加表演的乐手都是在户外进行直播,勉强算是没有中断这个记录。出于商业上的考虑,组委会把去年的线上音乐节称为第59又1/2届,于是今年的疫情后首个线下音乐节终于可以凑个整数了。

费城民歌节开始于1962年,创办人是著名的费城广播电台DJ吉恩·沙伊(Gene Shay)。第一届民歌节有幸请到了美国民歌之父皮特·西格(Pete Seeger),他带来的流量保证了民歌节不会亏本。演出结束后,西格当场把主办方递来的支票撕碎了,让组委会小有盈余,第二年能够接着办下去。

这一办就是61年,没有中断。

(插图:豆角上台艺术工作室)

在2020年因新冠去世之前,沙伊一直是费城民歌节的报幕人(MC),大部分歌手和乐队也是他亲自挑选的。如今这个任务落在了一批中生代民歌爱好者身上,今年的民歌节就是这批新人的第一次线下集体亮相,效果令人满意。

说到Folk Music,很多人将其翻译成民谣,这是不准确的。真正的民谣指的是一种慢节奏的叙事性歌曲,一般用吉他或者钢琴来伴奏,比如那首著名的《答案在风中飘》。但民歌这个概念的涵盖范围非常广,凡是民间艺人自发创造(而不是唱片公司生造出来)的音乐形式都可以叫做民歌,或者更准确地称之为民间音乐。按照这个定义,节奏&布鲁斯(R&B)、黑人灵歌(Soul)和乡摇(Country Rock)等等节奏强烈的“插电音乐”都属于民间音乐的范畴,甚至连一些嘻哈乐也可以包括在里面。比如今年的费城民歌节就请来了一支正宗的嘻哈乐队“发展受阻”(Arrested Development),他们的音乐灵感来自非洲民间音乐,歌词则相当积极正向,和当下美国流行的帮派说唱有很大的不同。从现场反应来看,这样的组合效果出奇地好,观众群里居然有几个穿着扎染体恤衫的中老年白人嬉皮士冲着台上齐声高喊:“我们都爱嘻哈乐!”

另外,费城民歌节一直很重视国际化,这一特点是从创始人沙伊开始的。他于1991年在费城的一家广播电台里首次推出了一档名为“世界咖啡”(World Cafe)节目,向费城听众推介世界音乐。后来这档节目被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买下,成为该电台的王牌节目之一。在沙伊的领导下,费城民歌节组委会每年都会请几支北美以外的乐队来演出。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来自国外的乐队比往年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来自韩国黄海道的ADG7,这支乐队把来自朝鲜北方的民间音乐和巫师传统与现代韩国流行音乐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一种非常有趣的音乐形式。他们在主舞台的演出结束后没多久唱片就卖光了,后来就连他们带来的小贴纸小卡片等周边都遭到哄抢,美国歌迷彻底被他们征服了。

2021年1月12日,韩国ADG7乐团在纽约演出

韩国艺人在“走向世界”这方面实在是太有心得了,无论是电影电视剧还是流行音乐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现代英语字典里甚至收录了“韩流”(Hallyu)这个词,其规模已经可以和上世纪60年代以“披头士”和“滚石”乐队为代表的“英国入侵”(British Invasion)相提并论了。这些在欧美走红的韩国艺人不仅挣到了钱,还顺带宣传了韩国文化,并带火了一大批韩国企业,其意义远不止娱乐那么简单。

不过,费城的民歌爱好者毕竟以白人为主,民歌节上的主流仍然是美国传统的民间音乐,尤其是发源于阿巴拉契亚山区的蓝草音乐(Bluegrass)。这种音乐脱胎于英伦三岛的民间舞曲,主要乐器包括班卓琴、曼陀铃、小提琴、吉他和贝斯这5种,尤其是前3种乐器音量大速度快,是“前电声时代”美国乡村舞会上的主角。本届民歌节上最出彩的乐队无疑是来自布鲁克林的现代蓝草乐队“冲撞兄弟”(Punch Brothers),5位器乐高手把传统的蓝草音乐弹出了欧洲古典室内乐的味道,艺术水准相当高。曼陀铃手兼主唱克里斯·提利(Chris Thile)的嗓音温暖而又细腻,唱起情歌来堪称一绝,极具偶像气质。主办方选择他们作为周五晚主舞台的压轴乐队,演出还未结束唱片就卖光了。

2008年2月20日,现代蓝草乐队“冲撞兄弟”,在林肯中心参加演出

如果说“冲撞兄弟”属于美国民歌界的中生代的话,那么另一支来自苏格兰的塔利斯克(Talisk)乐队则是标准的新生代。这支乐队由3名20多岁的年轻乐手组成,演奏的乐器分别是小提琴、吉他和六角手风琴。这3人的演奏技巧不如“冲撞兄弟”,但胜在手速快,舞台风格劲爆。主唱莫森·阿米尼(Mohsen Amini)除了拉手风琴之外,还负责操作电子鼓。他们用这一奇妙的配置完成了民间音乐对电子舞曲世界的入侵和颠覆。从现场反应来看,这支乐队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因为他们是在迪厅和锐舞派对上长大的,跳舞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情。

塔利斯克(Talisk)乐队的主唱莫森·阿米尼

除了上述这几支比较出彩的乐队之外,我还听到了传奇民谣歌手汤姆·拉什(Tom Rush)、演唱和演奏俱佳的新生代民谣女歌手萨拉·加罗兹(Sarah Jarosz),以及台风复古的民歌摇滚乐队“西斯金信使”乐队(Hiss Golden Messenger)等等优秀的艺人组合。本届费城民歌节一共请来了95个不同风格乐队/乐手,总有一款适合你。

如此多的乐队和艺人都是需要花钱才能请得动的,但民歌节的票价并不贵,仅是一般大型户外音乐节的三分之一左右。现场售卖的饮食价格也适中,原因在于费城民歌节一直保持着“非盈利”的传统,所有收入均用于支持费城地区的其他民歌活动。这个传统使得费城民歌节的观众体验相当好,很少出现其他商业演出常见的主办方和观众相互抱怨的情况。正因为如此,费城民歌节的上座率一直很高,疫情前最多能卖出3.5万张门票。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上座率不高,但也卖出了大约2万张门票,成绩相当不错了。

费城民歌节之所以能常年保持非盈利状态,除了费城地区资深民歌会员所交的会费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志愿者制度。整个民歌节的所有现场支持和后勤保障几乎全部由志愿者负责,往年每年都会有2500名志愿者为观众提供服务。同样因为疫情的原因,今年的志愿者人数减少到了1200人,每个人的任务都加重了。我今年也报名加入了志愿者团队,负责在纪念品商店卖货。这个商店总面积不到100平方米,4天下来可以为组委会赚到15万美元的利润,效率还是相当高的,主要原因就是主办方和观众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互相支持。

第60届费城民歌节(袁越 摄)

我之所以甘当志愿者,因为这才是体验费城民歌节最好的方式。我在2001年时认识了一批志愿者,此后便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露营,大家成了好朋友。费城民歌节的露营区相当大,每年都有至少5000名观众选择以露营的方式参加民歌节。每天晚场演出结束后,大家便回到露营区继续弹琴唱歌,场面之热烈一点也不亚于主舞台。事实上,露营区才是民歌原来的样子:劳动者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村庄,约上三五知己把酒当歌,身体上的疲劳在歌声中烟消云散。孩子们也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弹琴唱歌,一个地区特有的文化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的。

不过,今年的露营区和20年前有很大的不同。当年有一大批年轻的民歌爱好者在露营区里走街串巷,遇到合适的帐篷就加入进去,贡献几首自己的歌。但今年这样的情景非常罕见,因为会弹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露营区里到处都是跟着蓝牙音箱唱歌跳舞的年轻人,这么做比自己弹琴唱歌容易多了。

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们,新一代年轻人很可能从现成的流行音乐里获得了更多乐趣,今天的人类文化也不再需要依靠民歌来传承了。但有一点令人担忧,那就是随着会弹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未来的新音乐靠谁去创造呢?

答案也许在其他那些还没有被新技术彻底征服的民族手里,他们那儿的年轻人依然在弹琴唱歌吧?

第60届费城民歌节(袁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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